我的父亲去世几年了,我不想说出那个日子。我只是记得,有一天我正在洗车,大哥来电话说:父亲查出了肺癌。这个时间,离父亲做完心脏搭桥手术才刚过几个月。于是,我楞在那里,无助极了,整个表情和动作都定格了。由此,我决定给父亲做心脏手术成了我终生的悔。这年些,我一直想是不是手术之前,父亲就得了肺癌?
父亲十四岁时,我爷爷就去世了。那时,我四叔才四岁。自此,十四岁的父亲挑起了整个家。为了全家人的生活,父亲到外村求师学木工,从拉大锯开始。生活困难,吃不饱,拉大锯是个体力活,往往拉几上个来回,就大汗淋漓,但父亲始终坚持着。
从我记事起,印象中的父亲就是一直忙碌着,清晨打扫院子,劈柴,整整齐齐地码在墙的一角。麻雀落在墙头,转着小小的眼睛看着忙碌的父亲。墙头上的碎花开着,朝阳照着父亲红润润的脸。而后,就是一天的忙碌,常常等父亲归来,夜已经深了。
父亲做木工时,带着二叔,但二叔不想学木工,想继续上学。父亲就让二叔继续上学。那时,他供不起。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上学。但还是让二叔完成了学业。二叔毕业后,当了会计。没吃多少苦。那时的父亲深深地体会到一家人的可怜,一家人的苦。他想尽量让弟弟们过得好一些。
接下来,就是凑材料盖房,为三个叔叔娶亲。岁月荏苒,记得那是一年春天,树梢上泛着浅浅的绿、淡淡的黄、油油的红,脚底下是青嫩嫩的小草。伴随着村里一阵脆响的鞭炮声,四叔娶上了媳妇,父亲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无法走进父亲的内心,父亲也没和我交流过。我不知那些年,父亲的内心是寂寞的,还是酸苦的,但大多时候,父亲是沉默的、倔犟的。那年,高中毕业后,我执意要去当兵,父亲坚决不同意,但我哭闹着,还是去了。村里送给我一个盖着大红印章的笔记本,那个笔记本可能两块钱吧,记不清了,那时算“高档”。我把它装进书包里,就去县城集合。没有一个人去送我,我有些失落。秋天的庄稼已经收了,路两旁的田野显得空旷,离家越来越远了,我的内心没着没落的。后来,听村民兵连长说,父亲一直远远地跟着我,去了县城,远远地看着我跟着带兵干部上了车。
自此,父亲常常给我写信,或长或短,成了我的期盼。当兵之初,训练苦,年龄小,有些吃不消,我在信中跟家里诉苦,说了一些让他们伤心的话。父亲满含泪水,拿着信去找我一当过兵的本家叔叔,问怎么办。印象中,我没见父亲流过泪,但却怕我这个当兵在外的儿子在外受不了苦而心疼地流泪了。想起这事,我非常惭愧。
那一年,父亲已在镇上的农修厂上班,到外地出差,路过济南,特意在济南停留了一晚。我们的连队座落在英雄山脚下。父亲见到我,说:“长高了,只是有点瘦,不过结实了。”连队干部向父亲介绍我的情况,说我是连队的队列标兵,还是文化教员。业余时间在报纸上发表了不少文章。我知道父亲高兴我的成长,对于当兵之初的不愉快已经释怀。
父亲是和同事一块来的,连队没有招待所,父亲和他的同事就在连队一间空房子里每人盖着一件军大衣睡了一晚。那是冬天,天冷,我很过意不去。第二天早饭就是馒头、稀饭和咸菜,馒头没发起来,硬邦邦的。父亲掏出几块钱让我到街上去买几斤油条。现在想来,我太不周到,感到非常内疚。
终于可以回家探亲了,家,用一场纷飞大雪、大雪纷飞的壮丽和热烈迎接我。等我走到村里,雪已经停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父亲正在门前扫雪,雪打湿了父亲的棉鞋。我放下背包,帮着父亲一块扫雪。扫完雪,回到屋,我把一双军用大头鞋送给了父亲。父亲坐在矮凳上,试着很合脚,一脸的满足。后来,我军校毕业,当了干部,又送给父亲一双军用皮鞋,给父亲买过一把电动剃须刀、一件羽绒服。那把剃须刀父亲到北京做手术时,忘在客房了。为此,念叨了好多天。这可能是我这个做儿子送给父亲屈指可数的几件物品吧。
一段时间,父亲的身体很不好,接连晕倒了几次,是心脑血管疾病引起的供血不足。家人劝他住进了医院,但没住几天,他心疼钱,又要求出院了。出院后,还是不行,又住进潍坊一家医院,医生让放支架,但放支架太多,效果不好。我联系了北京一家大医院,找了知名专家。于是开始了北京求医之路。先是等床位,住进医院,又逢血荒,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有空就往北京跑。大哥和妹妹在医院轮流陪着。有一次,我去北京,照顾父亲上床休息,就住进了宾馆,半夜,父亲给我打电话,说睡不着,刚住进的同屋的人打呼噜,问我可不可以到宾馆与我一起睡。我连说:行行行。边穿衣服边从宾馆跑出来,去接父亲。夜深了,那晚,我和父亲走在北京空落落的街道上,显得有点孤寂。父亲身体不好,走得不快,父亲说:“好多年以前,来过北京。去过天安门。”我对父亲说:“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好好转转。”然而,等父亲手术后,肺部一直有积液,腿脚都肿了,穿不上鞋。这次,父亲说什么也不在医院呆了,让我抓紧接他回家。父亲一天也不想在北京呆了,也没有身体和心情到处转转了。父亲是十月初住进的医院,等父亲离开医院,已经穿上厚厚的棉衣了。
尽管济南一家医院确诊父亲得了肺癌,但刚做过大手术的父亲再也经不住折腾了。我欲哭无泪,只好隐瞒了检查结果。没几个月,父亲在一次洗澡时,摔了一跤,腿骨折了。自此,父亲卧床不起。躺在床上的父亲,依然爱干净,每天都刷牙、洗脸、刮胡子。从来不说自己的病,不叫自己的痛。越是这样,我心里越觉得对不起父亲。我想,如果手术前检查的仔细点、全面点,早知道父亲得了肺癌,我还会决定为父亲做这么大的手术吗?
村口的公路拓宽。有一天,父亲问我:村口的路修好了吧?我说,修好了。父亲说,用小推车推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到外边去看看。但那时,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搬不了,也不可能坐起来了。我答应着好。但父亲却说:算了,动不了了。
没过多长时间,父亲不行了。靠输氧维持生命,后来,吸氧也无际于事。父亲临终前,我问父亲还有什么交待的,父亲一句话也没说。我很后悔,花了钱,让父亲遭了罪,却没救得了父亲的命。父亲走了,在我们子女的呼唤中走了。妹妹抓着父亲的手,哭着说:“爹,你不是想出去转转吗?现在你可以到处转转了。”
父亲走了,真的走了。到现在,一想起父亲,我心中还是隐隐作痛。我当兵在外,与父亲聚少,分离的时间多。父亲病中,我陪了一些时日,但坐在一起,也没有说多少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心情使然,不能畅所欲言。人死不能复生。现在看来,病床前的陪伴,竞也是值得珍惜的一份记忆。父亲走了,我时时想起在世时他的要强,为一家人付出的辛劳。想起父亲的病、父亲的痛、父亲病痛中没有一句怨言,不由地潸然泪下。(市检察院 史文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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